“城市建设和文学文本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因而阅读城市也就成了另一种方式的文本阅读。这种阅读还关系到理智的以及文化的历史:它既丰富了城市本身,也丰富了城市被文学想象所描述的方式”[ 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M],译:吴子枫,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版,第289页],作家作品中的文学想象常以一座城市或几座城市为基础,通过对历史文化的不断延展,架构起文学想象中的城市记忆,文人如同城市的守护神,捍卫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世界文学中,城市与作家的关系更加密切,在文学作品中,城市被作家描述的方式各式各样,数量繁多。巴黎,都柏林,莫斯科都是作家钟爱的地方,政客用手段维护城市,而文人用文学作品守护城市——以怀念、批判、反思、叙述的方式,留下属于他们的在这座城市的记忆,更多的是为后人了解这座城市留下珍视的符号。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中,北京是唯一在这一百年内经久不衰的话题,也许是与文人性情相投,也许是文化的吸引,也许是革命的号召,留下了卷帙浩繁的文学作品,北京激荡着无数作家的情感,虽情感各异,但终是因为要守护这个城市而殊途同归。
“北京”不仅仅作为一个城市的代名词,更是国家文化精神的象征。在民国时期,当中国经历了一系列的危机与政变之后,情感的宣泄成为了作家主要的写作方向,身居北京的文人们切身体会着社会的变化,这无疑使北京成为了激发作者抒发强烈情感的源头,上海、南京虽都在其列,但在散文的创作量上来看,众多作家以北京为题材的文学创作确是最多的,经历中西文化的洗礼,文人所写散文情感,或激进,或感怀,“京城”的百姓生活,市井动态,政府作为成为了写作的中心。二十世纪二十、三十年代的北京,是文人、学者、政客的聚居地,鲁迅、冰心、沈从文、废名、周作人、郁达夫、李大钊、萧乾、陈西滢等近百位名人名家留下了他们的北京记忆,这个时代的散文作品在文人笔下展示出了这座城市的文化选择与心态,三十年代的作品更突显出强烈的认同感,中期以后的散文作品虽与老派文人学者的抒写拥有相同的感伤情调,但情感承载点与缘由是不尽相同的,这一时期的作品常与同样重要的城市上海相比较,它没有上海的现代都市的文化特征,却留下温润古朴、淡然宁静的城市记忆。“北平,好像是每个人的恋人;又好像是每个人的母亲”[ 谢冰莹:《北平之恋》,姜德明编:《梦回北京》[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14页],“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 老舍:《想北平》,姜德明编:《梦回北京》[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65页]北平在作家眼中是神圣的,文化的,安适的,祥和的,包容的,他们对北平的流连忘返,念念不忘,足以显示这座文化古城的厚重与力量。
文人笔下的政治北京
作为政治中心的北京,在一场接一场的政治革命与斗争中担当了重要的角色。五四革命成为了中国迈向新时代的标志。而在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的时期,中国青年试图用激扬的文字唤起大众挽救中国决心,文人所写的散文中,融入了与这个时代共进退的信仰与精神,周作人,陈独秀,李大钊用激进的文字向这个社会抗争,当天南地北的文人学者汇聚北京时,留下的不仅仅是革命步伐、知识学术上的进步,更焕然发展成一种文学新生态势。他们用文字激起文学革新的波澜,更希望通过对社会的批判和反思,以达到唤醒民众的目的,这间接促成了“北京”主题散文的形成与发展。居留北京的作家们,李大钊把精力放在革命和审视贫民生活,陈独秀把北京城市生活与国外城市进行比较,鲁迅以及众多文人也是抱有批驳之心来看待北京,似乎在这个时期,“北京”成为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回看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国的精英群体——新知识分子,致力于唤起民众的自觉之心,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手段,无论是创办夜校,亦或者举办平民演讲,都未收到好的效果,民众的麻木淡漠,停留在过去的心态很难纠正,这是文化上的启蒙,经济上,中国的现代工业虽然已经起步,但是多集中在沿海城市,工业发展没那么发达。政治上,由于政府的频繁更迭,有关政策法规的不完善,人权难以保障,这些都成为了文人笔下逐一评述批驳的对象。
政治的风暴带给普通民众的是麻木和淡漠的态度,带给政客们的是更积极的权力争夺与称霸的欲望,带给文人们的则是强烈的反感和批判。从1919年开始的血泪抒写“这样的炎天酷日,大家又跑到新华门,一滴血一滴泪的哭。唉!可怜!这斑斑血泪,只是空湿了新华门前的一片尘土!”[李大钊:《新华门前的血泪》,姜德明编:《北京乎》[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页]到1921年再次深度谴责批判之作“几十个贫苦的女人、孩子在那里拿着小筐在灰尘里滚,争着拣个一块半块的还未烧尽的煤渣。这也是北京的贫民生活的一瞥。”[李大钊:《北京贫民生活的一瞥》,姜德明编:《北京乎》[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2页]无不显示着社会的动荡不安,也从另一层面反映了北京时下的社会生活,作家的笔触深入且犀利,然而一些作家对于北京的批判也根据政局的不断变革而更加尖锐,“一位读书人出北池子向南行走,遭遇了军警马队的呵斥驱逐。他惊恐万状地从天安门往南,沿千步廊,穿中华门,到达前门,才长吁一口气。回来后写了一篇文章,名叫《前门遇马队记》,讥讽那马‘是无知的畜生,他自然直冲过来,不知什么是共和,什么是法律。’(《谈虎集》)”[周作人:《前门遇马队记》,《谈虎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徐城北:《这里是老北京》[M],陕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周作人用短小精悍的杂文叙述自己遭遇马队的经历,指出军警的行为过错的严重性,抨击着军警马队的仗势欺人,讽刺政府无视“共和”与“法律”的卑劣行径,在国外都未“享受”此等待遇。还应该注意到新知识分子们多为留学归来,在外国的生活经历和享受的政府法规政策,都让他们用比较的眼光去审视中国这个社会,审视政府,他们用犀利的语言,敏感的洞察力,拨开社会事件背后所隐藏的政治力量,“(三)高级军官不骑马,却坐着汽车飞跑,好像是开往前敌……分明说是公园,却要买票进去”[陈独秀:《北京十大特色》,姜德明编:《梦回北京》[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页],这些都涉及到了军队职责,市政管理等多个方面,作家渴望见到一个政治清明,民主自由,和谐安宁的国家,然后中国现时段的种种不堪之景,都让这些海归的作家无法忍受,他们希望能有手中之笔唤醒民众,警示政府,他们承担了现代民主社会的公民舆论监督权和公民的义务,他们的政治态度与观念与西方社会相适应,因而在中国现有政府统治出现重大社会问题时,他们毫不犹豫的表现出对政府的斥责与批判。“三月十八是一个怎样可怕的日子!我们永远不应该忘记这个日子! 这一日,执政府的卫队,大举屠杀北京市民——十分之九是学生!死者四十余人,伤者约二百人!这在北京是第一回大屠杀!”出自朱自清的《执政府大屠杀记》,他如实的记录着大屠杀时北京市民的生活动态,朱自清在北京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的表达,更承载着一个有良知有血性的普通人对政府的声讨与追问,无论是情感上的宣泄还是政治上的威慑,都在还原事件本身的形态,文人用独到的眼光发现这个城市所带来的声音。与朱自清怀有同样的情怀的还有鲁迅,《而已集》中的鲁迅,虽多有与现代评论派陈西滢不断的论战,但依旧不忘对社会的批驳嘲讽,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在五色旗飘扬在北京上空的时候,鲁迅却到处碰壁,郁郁不得志,北洋军阀的处处掣肘,让他激愤以至于谩骂,批判腐朽的统治,批判国民性,他的世界尽是消极的灰色。他用自己如蛇蝎之口,批驳社会改良的主张,批驳民众的不反抗,最后离开北京,“这两年来,我在北京被‘正人君子’杀退,逃到海边;之后,又被‘学者’之流杀退,逃到别外一个海边……以为在五色旗下,在青天白日旗下,一样是华盖罩命,晦气临头罢,却又不尽然。”[ 鲁迅《革“首领”》,选自《鲁迅作品集·而已集》[M],中华现代精华文库,第11页]他所经历的两个政府,两面旗帜,却都是伤心的记忆,很多作家对北京街头的五色旗怀有强烈的反感,对北洋政府的统治不屑一顾,批判嘲讽,他们在政治上的态度观念直接影响了他们的写作思维与情感指向。
结语
在文人眼中,二十年代的北京,是国家政权和政治文化的中心城市。北京文化与北京精神,被作家赋予的意义多是政治上的象征,政治群体事件,北京街市生活,无一例外的成为了文人笔下的中心话题,他们希望用社会事件唤起民众的自觉与觉醒,提高社会的影响,陈西滢、鲁迅、周作人、徐志摩、朱自清、沈从文等作家,他们在记录北京生活的同时,注重更为深刻的思想性,在道德、社会机制失衡的状态里,渴望用文学的力量,杂文的影响力帮助北京拥有更健全的社会制度,更民主的社会环境。
三十年代的北京形象,被赋予了更多的历史文化含义,在北京改名北平后,南迁的作家们对北京怀有深深的感怀思念之情,因而把老北京人的生活和历史景观古迹作为情感上的波澜点,胡同情怀,长城遗风,故宫美景,厂甸破街,糕点小吃,京味俚语,这些都是珍贵的北京记忆。在众多的散文中,文人在文学中寻找的不仅仅是北京作为一座城市的美好,还有他们的梦想和精神寄托,京派文人大多留在北平,他们对北平的眷恋之情尽在文中,他们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去守护传统文化,守护已被战火摧残的满目疮痍的北平。
现代散文以“自我表现”和雍容大度的气质和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从五四以后的作家们,多收到英国随笔的影响,摒弃了古代文人“文以载道”的模式,而是关注“人”的发展,“自我表现”成为了现代散文的重要标志,郁达夫、周作人、鲁迅、沈从文等作家在北京散文中,通过自我发现和发展,自我主观情感,以展示北京的风土人情,生活百态。文人用炙热的心,描绘了一幅北平盛景。人情淳朴与文化深厚是北平留给后人的印象,而传承北京精神与文化的作家们,他们用文字构建了北京的城与人、文学与城市的关系,用叙述与抒情的方式为自己寻找坚定的信仰与精神家园,留存下二三十年代北京的最真实的城市记忆。也许这个时期作品,批判和赞扬交织在一起,充满着情感的矛盾性,但是文人们守护北京的心是不变的。这些作家的文字保留了一个纯净的北京,在现代社会的不断发展中,现代文人的“守护”精神值得后人传颂与继承。在高楼林立,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人们似乎就缺少了现代文人的发现美的眼睛,在快节奏的生活模式中,闲适,温和的老北京人生活模式值得重新被发现。
二三十年代的北京,是幸运的,上百篇充满韵味的散文留下了属于京城,充满京味的城市记忆,散文之美也寄予在北京的城市抒写中,现代作家所写北京,不仅仅体现了城市的超俗之感,更体现了作家的情意美与人格魅力。散文的娓娓道来,作者的“情”成为了散文展现“美感”的基石与核心,它所表现的又是与之相同的城市情感,城市与文人的关系就是如此微妙,文人连接起了北京的城与人,北京形象也可在散文中变得高大挺拔,作家构建了属于自己,也属于北京的城市记忆,在现代城市描写中,诠释了雍容大度、兼容并包、淳朴善良、文化积淀深厚的北京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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